（三）
“前辈”被打败了。她昏迷不醒的身躯还被缠绕在槐树的枝桠上。
而她的“猎物”躺在地上，毫发未损。
霓虹灯牌碎裂一地。原本黑暗包裹的一成不变的小巷中闯进了两道突兀刺眼的色彩。
从来没有见过的情况。
闻所未闻。
前所未见。
纸霜望着眼前的景象，呆呆地站立在原地。
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逃跑？去救下“前辈”？“选择”的机会突然摆在了她的面前。
该如何是好呢——她这么想着，可心中突如其来的一阵跳动驱赶走了她的思绪。
就好像心底里有什么东西，刚刚新生，要顶破土壤钻出来。酥酥的痒痒的，她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胸口。
然后。她的耳畔似乎响起了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
红蓝交织的光幕当中。她凝望着前辈和男人的身影。
红蓝两色的光线仿佛在她身旁不断旋转，她的脸庞被两色的光芒来回照亮。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嘴角扬起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弧度。自己居然正无声地笑着。
是什么破碎了呢。自己为什么会笑着呢。
她并不知道，只是觉得有一种从心底涌上的畅快的感觉。
碎掉了，碎掉了。
一成不变的日常。复制粘贴的剧情。
碎掉了。
啊，是了。
一定是因为那如同齿轮一般每日每日不停轮转的单调重复的日常崩塌掉了。一定是那凝滞了许久的时间在这小巷中重新开始前行了起来。她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一直束缚着她的东西，绳索一般的东西，崩断了。
于是她笑了起来。
忘记了面前的状况。忘记了身处的位置。忘记了面前巨大的血色槐树，满地的狼藉，身后的少年。
她笑了起来。
自她诞生之初从未这样笑过。这样不参杂质，完全出于自己的本心的笑。
不知道笑了多久，内心的畅**似乎将时间概念驱逐了，天地间似乎处处都是充斥的不真实感。可能只有一瞬，也可能过了好几分钟。
她就这么笑着。
——直到那个尖锐的声音闯入了她的脑海。
“那就直接开始吧——”
沉重的实感像沉重的船锚一般拽住了她的脚踝。
纸霜这才被重新拉回到这个小巷。
她剧烈地喘息着，重新环视着周遭。
说话的黄书在她身后不远悬浮着，纸页欢快地上扬着。
蓝色与红色盘踞各半的小巷中。巨大的绯色槐树，摔落的霓虹灯牌碎片，倒下的前辈，提着灯笼的蓝色少年，会说话的漂浮的书，她处在所有事物指向的中央，独身一人。
一切的一切，在刹那间潮水般袭来，仿佛被卷入深海一样，巨大的沉重感压得她喘不过气。
黄书说道。——“‘超度’这两个恶灵。”
它的书页翻飞，一副反派嘴脸，如果有手有脚的话，应该能用得上张牙舞爪这个词了。但同时，它的身上却又开始升腾起了一股不可名状的气势。
不知为何，恐惧感飞快翻涌上纸霜的心头，她仿佛被惊醒一般，浑身上下冷汗直冒。
“必须逃走。不然会‘死’！”她的大脑里疯狂地敲响着警钟。
她一个猛地转身，刚欲奔逃，却觉少年手中的灯笼蓝光一盛，身体任凭她如何发力也动不了分毫。
“喂喂喂，不然你以为老朽为什么要提着‘灯’过来呀，当然是为了防止你逃跑咯。”黄书嘿嘿一笑，十分得意地绕着一动不动的纸霜飘来飘去。
虽然身上散发着浩然的气势。可黄书的语气仍旧那么猥琐。
“明明是我提着的。”少年语气平淡地伸出手，虚空一抓。黄书立刻被抓扯得回到了他的手上。
“还有。‘超度’是佛教的说法。”
他不紧不慢地将手中的灯笼向着书页里面塞去。灯笼在接触书页之后，那书页仿佛水面一般泛起了涟漪，而灯笼也真的像是落入水中一般被塞了进去。
少年自动无视掉了黄书的“啊不要，太深了”“噢进来了进入了我的体内”之类的奇怪的话，接着说道：“我们‘神’的说法，应该是‘引渡’吧。”
说着，他空着的手打了个响指。
“绯，”少年望向绯色槐树上的女孩，那似乎是她的名字，“把她的执念吃掉吧。”
枝蔓流转，把“前辈”的身躯卷到了女孩的身旁。
女孩张了张小嘴，一口明晃晃的雪白牙齿，犬牙尖锐得像小兽一样。然后她对着“前辈”身后的黑暗咬了下去。
纸霜知道。那黑暗代表的是“前辈”力量的来源，亦是她所存在的根基——执念。一旦被吞吃，那么恶灵将会不复存在，变成死灵，重新回到灵的浪潮。
少年的目光重新落到纸霜身上：“至于你嘛……”
纸霜不住地闭上了双眼。
前辈就要“死了”。连同她受困于那个旧楼房的原因，连同她的执念一并逝去。
那么——
执念……我的执念……
这个问题在这生死关头十分不合时宜地跳出，再一次藤蔓一般地盘踞上她的脑海。
——却从少年的嘴里流淌出来了：“你的执念又是什么呢……”
“让我来看看吧。”
少年仍旧平静地说道。
纸霜惊讶地一下睁开了眼睛。
她看见少年仿佛操纵提线木偶一样的手势一只手悬于黄书之上。黄书在空中漂浮着不断飞快地卷动着书页，散发着纯白的耀眼的光芒。
那书好像有无尽的页数一样，即使这样飞速地翻动也永远翻不完。书页卷动的刷刷声仿佛重叠成了一个奇异的音节。不断有玄奥的符文从其中飞出，又很快消散在空气中。
少的年的手突然向上一提，同时嘴里轻唤了一声“铃”。
书本的翻动戛然而止，一个有着繁复的金色花纹的铜铃从书页的涟漪中浮现，悬浮于书本与少年抬起的手之间。
黄书骂骂咧咧：“喂喂喂，这玩意儿很宝贵的。你就为了一个小恶灵拿出来用？”
少年耸了耸肩，并没有回答。
纸霜只看见他轻轻地握住那铃铛的柄，然后少年身后的蓝色光幕都颤抖了一下。他缓缓靠近纸霜，将铃铛高举过头顶。轻轻摇晃了一下。
随即，那铺天盖地的蓝色光芒，仿佛被搅动的水一般，以少年为中心卷动起漩涡。
少年空着的那只手抬起，双指并指成诀，引动着漩涡的搅动，牵引着其源头。然后指向了纸霜。
“去。”少年轻吐一声。
纸霜只觉得庞大的蓝色光华霎时向她扑打过来，眼前突然模糊一片，头脑像坠入了泥沼一样也混沌了起来。于是她昏睡了过去。
……
……
一片混沌中，她模糊地听见有人的声音。她本能地追着那个声音寻觅过去，就好像一个在深海里逐着光游泳的人。
不知游了多久。那声音渐渐清晰了起来。一股熟悉的感觉也在她胸腔弥漫了起来。
这声音，似乎在哪儿听过……
“哇，哇……”婴儿的哭声。
“是个女孩儿啊。”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似乎是接生婆吧，“来，快去让妈妈抱抱你。”
“这孩子这么白白净净的，就叫小纸霜吧。”虚弱的女声。应该就是这个孩子的母亲了。
纸霜感觉到了温暖。这是，被人拥抱的感觉吗。
“什么，又是个女儿？”突兀的声音闯进她的耳朵。是个老婆婆的声音。
“这……可怎么办才好呢……”唯唯诺诺的男声。应该是孩子的父亲。
“好啊，你这是要让我们家绝后啊！”
“砰！”
老婆婆的声音尖锐得令人害怕。随后是重重的摔门声。
……
……
“老婆，你也知道。我们家现在这样，是养不起她的。”孩子的父亲说着，声音越发地小，“我们，把她送人吧。”
“送她去个好人家，一定比在我们家好。”
“她以后吃好的穿好的，会嫁个好汉子……”
男人不停地劝说着，女人的啜泣声一直在耳边回荡。纸霜只觉得心底的寒冷在不断蔓延，令人生疼。
……
……
风雪的声音。
有人的脚步踩过积雪向前走去。
小婴儿被怀抱着。但可能是应为被子太单薄，她感觉不到半点暖意。
“哎哟，那家人让我把这孩子送到县城里寻个好人家。”一个老妇人的自言自语，“可这么大的雪噢，去县城可招罪噢。”
然后她停了下来，“诶，上次老张好像带我来这边玩过一家店。嘿嘿，这女孩现在就白白嫩嫩的，以后长大肯定水灵。我也算是帮她找了个好营生了吧。”
她感觉自己被放在了地上。
“嗨哟，就放在门口，等着那老鸨出来抱走你吧。”
踏雪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襁褓中的婴儿哭了起来。大雪不停地下着，打在她脸上。
好冷啊，好冷啊，好冷啊。
不要走啊，快回来呀。
不要抛下我啊。
好冷啊，好冷啊。
好想要有人抱抱我。
想要温暖。
好冷啊。
风雪声不断。婴儿的哭声渐渐弱了下来。
可能是大雪天店里的人也不愿出门。
她的耳边再也没有响起第二个人踏雪来到身边的声音。
她的身子渐渐被雪覆盖，渐渐冰冷了下来。
好冷啊……
好冷啊……
好想有谁能给我一点点温暖啊。
一点点也好……
……
……
纸霜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不停被抛弃，最终也没能睁开眼看一眼这个世界。被围困于寒冷之中。
原来，这就是自己的执念吗。这么可笑这么卑微的执念。仅仅是想要有人可以拥抱一下，想要一点点温暖而已……
“不停地扮演着自己以外的角色，不停地靠近他人，不停地伤害他人。可其实最初的想法不过是要一点点温暖而已。”少年看着纸霜，轻轻摇头叹息着。
“这样很累吧。”少年缓缓走近她的身旁，伸出手，抚摸着她的头发。蓝色的柔和光芒在他手中亮起。纸霜只觉得一股温暖袭来，温润着她的悲伤。那温暖好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模糊不堪的记忆中母亲的怀抱一样。融化了她心底的坚冰。
纸霜的内心突然间被巨大的悲伤和孤独感冲撞，低声呜咽了起来。
她知道，在此刻她心中的执念已经消散殆尽了。一道肉眼可见的黑色雾气，从她额前飘飞而出，消散于夜幕。她重新抬起头，眼中尽是澄澈。她带着两行泪痕，双眼弯成好看的弧形，笑了起来。
“谢谢……”她轻声说道。
然后，从脚尖开始，她一点一点化为淡蓝色的光片，身体，脸庞，发梢，微笑着的眼角，还有尚未低落在地面的泪滴，尽皆化为光点，如同扬起的樱华般翩翩而飞。仿佛在最后留恋地望向这人世一般，在夜幕之中绽开了最后的绚烂，灿若星辰。
“咦咦咦？就这么简单就消解了她的执念？”黄书不解地说道。
“就这么简单。”少年复杂地笑了笑，“有时候，人只需要一只温暖的手掌的触摸，就好像拥有了整个世界。”
“多么可悲又可怜的孩子啊。”
那些光点最终化为一盏小小的河灯，散发着微弱的暖色光芒。旋落在夜空中。少年轻轻托起它，“去寻找你的忘川吧。”这么说着，他撤开了自己的手掌。
那盏小何灯徐徐转落，一寸一寸没入地表，消失不见了。
“呼。”少年长舒了一口气，轻轻打了个响指，刹时，漫天的蓝色光芒全部敛入了他的体内。而另一边的巨大槐树也同时在刹那间变得枯萎，衰老，最后与红色光芒一同消散在了空中。清脆的铃铛声响起，女孩摇晃着脑袋拍着肚皮，赤脚踩着地面嗒嗒嗒地回到的少年身边。
黄书没好气地说道：“你啊，搞得这么麻烦干嘛，让绯把她一起吃了不就得了吗，还用那么宝贵的法器。”
少年耸了耸肩，没有回答。只是说道：“走吧，夜还长呢。”
小女孩儿一手遮着小嘴打着哈欠，身形一闪，不知道哪儿去了。
少年走出了小巷口，那黄书绕着他飞来飞去，十分聒噪地停不下嘴：“那个男的就这么扔那儿了？你不管管的？”
“是啊。只是被吸走了精气而已，睡一个晚上就好了。”
“噢好吧，不过那妹子被你引渡之前问你是谁来着。你要不要回答一下啊，万一生出新的执念了呢。”
“有这种执念才怪了吧。”少年这么说着，却还是在走出小巷的时候，轻轻顿了顿脚步，转过身。
那盏路灯还亮着。
回望过去，漆黑的小巷再也没有之前瘆人的感觉。反而出奇地宁静。
少年笑了笑，认真地说道：“行走于一方人间暮色边缘，守护着一世凡尘灵起灵灭。”
“吾乃，人间神：夜游。”
“引路人——夏曦。”
“超酷。”女孩从少年影子里探出半截脑袋。
少年耸了耸肩。
“走吧，夜还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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